尕蛋的世界

Missing You

尕蛋的世界

By 张怀

 “此刻你也许伫立在泰晤士河畔,此刻你也许被不尽的哀思压得喘不过气来,此刻你也许为那个酿造了太多苦难的夏天而泪流满面,然而我更愿意相信,此刻的你就像凝望湖水一样凝望着父亲深邃的眼睛,就像聆听雪山一样聆听着父亲悠远的嘱咐。尽管草地已不是那片草地,尽管太阳已不是那颗太阳,但来年春天,草地依然会绿,依然会化作一片花海,太阳也照样会在每天的清晨升起。”10月4日12时40分,我在伦敦大学学院的办公室读着手机上朋友从青海发来的短信。这些天,他沿着我的指引在青海湖岸踯躅。我问他看到漫坡遍野的油菜花了吗?他说油菜花已在九月谢去,候鸟也已南飞,只有远处几个游客仍在不倦地摆出各种姿势,努力摄取着难得一见的美景。我说,没关系的,没有油菜花,青海湖一样美。是的,被蒙古人称为库库淖尔的青海湖确实美,有一种引天接地混沌苍茫的亘古之美。只是,脖子上挂着数码相机的观光客是很难体会到的,绚丽的色彩早已让他们目不遐接,而博动着的生命则在他们的匆匆一瞥中消循于无形。

  再也没有比儿时记忆里那一地的野花更让我激动的了。春天来临时,先是草原上的草一点点的软了,一点点的绿了,渐渐地就有了微微的褐红色,柔柔的光泽,不经意哪一天,当风儿唱着歌从身边走过,草原上便荡漾起一片五颜六色的花海。当我从离开草原南下的那天开始,从此便远离了草原。梦中,曾无数次漫步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让露水打湿裤腿,凉凉地浸入肌肤。激凌间,但见天地相接的地方,一马平川,没有阻隔,没有楼房。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宁静的日子离我是越来越远了。每当到了秋天,清凉的风儿俯下身子从草尖上掠过。草是坚硬的,风是坚硬的,他们弄出很大很大的声响,将一排排绿浪推向极目不及的天边……我深深知道作为草原的匆匆过客,游客们实在是很难体会出青海的凄美和深沉。无论是行走还是参悟,都无法突破认知的限定和遮蔽,毕竟,能直抵草原深处的,是生命而不是眼力或冥想。

    出生于土族家庭的我,原本就是草原的女儿。自小就枕着湟水和黄河的涛声入梦,梦中,有祁连山的皑皑积雪,有青海湖的滟滟碧波。朋友们一听我是土族,下意识就反应,哦,土家族。我总是认真的纠正,是土族,不是土家族。鲜为人知的土族是个带着几分神秘色彩的民族。关于它的族源,学术界争论不休,有鲜卑支系吐谷浑说、阴山白鞑靼说、蒙古人霍尔人融合说、沙陀突厥说、多源融合说,各执一辞,难以定论。但不论持何种说法,都一致认同,土族的先民是来自马背的民族。我爷爷就一直坚定的告诉我说,没错,我们的祖先是格日乐图。

    格日尔图是成吉思汗的一员骁将,曾在祁连山麓威远镇屯兵三千。历史上,相当一部分土族也确实把他当作本民族的祖先来祭拜。草原民族的血统,予我无拘无束的性格,而能歌善舞心灵手巧的双亲,则予我艺术启蒙。我的母亲天生一副好嗓子,一曲直入云空的青海“花儿”,就像是施了魔法似的,将胡蹦乱跳的我定定地稳在原地。我的父亲能将一团普通的泥巴或是一块木疙瘩,放在他的手里活转开来,不一会儿功夫就有狮子或是孙悟空出现在大家面前,栩栩如生,这令一直守在父亲身边的我,惊讶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关于父亲,我有太多的回忆且永生难忘。有一次,在草地上,我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小鸟,当我兴冲冲地扑过去的时候,尾随其后的父亲赶忙俯下身子,一迭声地说:“小心点,小心点。”在小鸟养伤的日子里,父亲天天都会陪我在鸟笼旁趴着,呶着嘴啾啾地与小鸟说话,眼看着小鸟能在笼子里上下扑腾了,父亲便开始跟我商量放飞的事情。我不依,任凭父亲怎么哄我也不依。没办法,父亲只好悄悄地把小鸟给放了。我那个哭呀,哭得昏天黑地。父亲抱起我,喊着我的小名说:“哎哟,尕蛋怎么搞的,是不是不小心没把笼子关好呀。”过了一个星期,父亲才承认小鸟是他放走的。这回我没哭,因为父亲紧接着又说:“小鸟关在笼子里多孤单呀,他也有阿爸阿妈、兄弟姐妹,把他放了,他还会回来看你的。”也奇怪,父亲的话刚落地,天空便传来一阵悦耳的鸟鸣。多得数不过来的鸟儿成扇形俯冲下来,然后在贴近树梢的地方打了个旋,洒下一片碎银似的声音,这才头尾相衔地向西北方向飞去。那一刻,父亲也呆住了。半晌,才轻声地问:“看见他了吗?”我噙着泪,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是幸运的。如果说,是父母亲给我插上了自由飞翔的翅膀,那么,九十高龄岁的老奶奶则教会了我何物为敬畏。老奶奶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每天都要按照藏传佛教格鲁派的传统对佛祖顶礼膜拜。老奶奶每天都要磕108个长头。磕一个长头得双手合十,高举过顶,然后依次下降,各触额、唇和心口一次,再双膝下跪,全身俯伏,以额触地,作五体投地状。老奶奶在青海老家是这样,到了南方还是这样。无论在哪里膜拜,老奶奶的眼睛里都闪着一丝肃穆的光芒。

   童年的记忆将在多大程度上左右艺术家的创作,我说不准,但我相信,它将如魂附体伴随终身,并且会在每个人的作品上打下各各不同的胎记。我四岁开始涂鸦涂,小学时便有文字见诸各大报刊。长大后爱画画的我,没进美院,却进了中南工大。同样热爱写作的我,没报中文,偏报了厂房设计。大学毕业后,在绘图板上趴了不到两个月,我脚一抬就跨进海边的一间小学里当起了老师。教音乐,在我的同龄人中会弹钢琴的为数极少。教英语,九十年代初的学校专业的英语老师不多。教美术,总算跟爱好沾了点儿边。

  我一边教学生画画,自己也一边画画。从小学讲台站到了大学讲台。我也写一些诗歌散文。大学毕业第二年,我的诗集《赠你一片雪花》《心中的绿洲》和散文集《听见花开的声音》《自由空间》陆续出版,在这期间,我也得到了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大爱,为我出版了个人画集,我的个人画展也在教教书的日子里如期举行,在广州,香港,日本,纽约…..

  我的世界及其单纯,雪花,绿洲,白云,自由空间,铅笔树,可爱的小树熊,还有夹进信封的一片暖暖阳光,唯独没有的是几乎淹没了整个世界的声色犬马和甚嚣尘上的金圆演说,我在滚滚世尘中拥有这么一块桃花源,其意义不止是为儿童造梦,更重要的是让我们这些大人寻回了残留于心的那点童心与无邪。

  无论是文字还是画,我都在追求一个率真率性的艺术之境。我的创作,并非依附于某门某派,也未曾为那瞬息变幻的漫山旗帜所目迷神乱。我的创作,得自天性、天然、天成。不管是什么场合,只要一笔在手,我整个人便兴奋起来。或挥或扫,或皴或染,或浓或淡,或干或湿,随机生发,倏若龙蛇。最妙是无意之处,任其漫漶,自由融合,而着力之所,又率性挥洒,极尽响亮。

  我写过一本《怀存看人》。所看者,多为与我亦师亦友。除遍拜不同性情不同门派的国内名师外,西方的塞尚、高更、梵高、莫奈、贝纳尔也是我崇仰的对象。我曾六飞巴黎,只为能一再徜徉在这些大师所创造的光影世界里。刘海粟先生说:“童心意味着幻想、创造、纯真、坦白、诚实。离开纯真,艺术生命便宣告灭亡。”我一直觉得自己的作品,无论是绘画还是写作,在技巧上虽还未到极致,但我笔下勃发着的生命情趣,曾获得国学大师饶宗颐的欣赏。2002年我在香港文化艺术中心展出的76幅画作,由一对日本夫妇全部收藏。

  由着性情写诗作画可得天趣,但天趣与大气之间,终究还是存在一段距离。同是视童心永存,艺术不朽的刘海粟,曾在《浇花小记》里写道:“大家要有丰富的学问,惊人的胆识,扎实的底功,广阔的阅历,持久的恒心,高洁的人格。六条齐全的人不多,但缺什么要补什么。” 我的儿童诗集《铅笔树》出版之际,诗人柯岩阿姨对我说:怀存,你要走出桃花源,要直面人世间的苦难。儿童诗如何表现苦难?是给孩子们更多点阳光,还是让他们过早面对成人世界的阴霾?正当我颇觉茫然的时候,不想诗人的话一语成谶,苦难果然从天而降,将猝不及防的我抛进几近绝望的深渊。那个夏天我的父亲离开了我们,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慢说是不谙世事的我,即便是男子汉,也是很难抗住这沉重的一击。多少个漫漫长夜,老奶奶无言地轻抚着我的手,祖孙俩就这样坐着,直至微曦爬上窗扉。许是血管里流淌着草原骠骑的血液,许是老奶奶的信仰和静气给了我无尽的力量,在这撕心裂肺的一百多个日夜里,我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蜕变。我已不再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了,警醒的目光里也不再是满目葱茏春意无限。自然,也不会是冰天雪地万木萧瑟。我只是冷静地重新打量这个世界。于是,我的文字、我的画作,多了一分沧桑,一份沉着,一份劲道。而惟一没有变的是心气依然很高。

  风中竹,横涂竖抹,笔意草草,不拘形似。雪中梅,一反以疏瘦横斜为贵的传统,浓墨重彩,云蒸霞蔚,写雪不着一痕,写花极尽丰腴,我用绘画和文字热烈地将心中的态度和精神传达出来。世界依然阳光,只是,这阳光甚是热辣,并于逼人的热辣中显出更大的真实来。